我团着身子,一朵花慢慢展开花瓣。但
我的心没有展开。它紧缩着,如一块秤砣。
它让我安稳地立在冰面上。
桑克的这首诗中,“花瓣的展开”与“心的紧缩”奇特地展示为同一个具有紧张感的过程。田耳的小说犹如这个过程,文本外部的触角探向、卷入纷乱而无限的世界,但同时向内地“紧缩”成“秤砣”般、沉默而“安稳”的心。这个小说之心是什么呢?
拒绝抒情 我从《衣钵》开始记住了田耳这位作家。小说叙述了一场“成长仪式”,道士的儿子李可留在乡里子承父业,情节不复杂,可要将故事讲得入情入理其实不简单。从时潮来说,这是一个都市化的时代,李可的同龄人们攘臂争先地漂往城里;从个人意愿来说,面对群山四合,李可早就有心“离开周遭一切,走出去”。那么到底是什么留下了李可?
20世纪初叶,在一片改革陋习的声浪中,鲁迅为田夫野老、蚕妇村氓举办“赛会”、信奉“神龙”辩护:“宗教由来,本向上之民所自建,纵对象有多一虚实之别,而足充人心向上之需要则同然……人心必有所冯依,非信无以立,宗教之作,不可已矣。民间活动实则同农人生活,以及扎根于此生活背后的情感寄托、精神想象有着切身而实在的联系。乡间生活中的生死病痛,“都少不了请道士”,通过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,李可领受道士这份职业的意义,且将此意义点点滴滴落实到了一己生命的血肉真实之中。
此外,我注意到田耳特别写了李可看月亮的情形,月亮“纠缠的光芒在地上结了一层白茧,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,就像在他体内某个最为柔和的地方抚摸他”,他甚至不忍出声,怕“一出声就会弄破整片月光”。同样是看风景,如果和当年路遥笔下高加林看高家村的风景作比照,况味完全不同。其实,“风景”一词在中国文学史上有过耐人寻味的词义迁变过程,据小川环树先生考证,“风景”最早见于晋文,其初义“本来并非单指目中所见之物而已,还包含有温暖的感觉这层意义”,据《说文》,“景”字本义原是“光”。但中唐以后,“风景”的词义发生变化,“景”字完全失掉了光明的涵义,仅仅成为景象、景致的同义词,当时的诗人们使用“清景”“诗境”“幽景”等词,“这意味着和外界隔绝而自成范围的一个孤立的世界。这里所称的外界就是官场、尘俗的世界。这一群诗人把自己关闭在这孤立的世界里,与此同时,也就不管世间俗务,独来独往,专从大自然挑选自己喜爱的‘景’并以此构筑诗章”。
这群关闭在孤立世界里的诗人,可能就是柄谷行人所谓“内在的人”的雏形,也是高加林的先辈;我敢肯定李可不同于此,他站在“风景”的源头,那是一片光明辉映、互相拥抱的“温暖感觉”,那是李可对乡土的热爱与尽责。
田耳的才华是多方面的,从其天性来说可能也不喜欢强攻创作的单一面向。在我的记忆里,他早年的中短篇,如《衣钵》这样的温暖亮色并不普遍,晦暗、反浪漫、拒绝抒情倒是让读者过目难忘。
……
无边荒寒与死寂中 为自己争来一束微光 谈田耳的中篇,《一个人张灯结彩》无论如何不能错过。在这部小说中,每一个细节无不得到层叠的铺垫、坚实的展开。比如那顶帽子,是老黄破案的转折点,也是局中人走向迷途的引线;帽子联系着小于、钢渣和于心亮,三个孤苦的人凭借着帽子抱团取暖,却也最终因此铸成惨剧。我读这篇小说仿佛看见一棵树,内部密实的细节汁液饱满、生气灌注,所以整体上亭亭如盖、枝叶扶疏。我所说的细节,不仅是指帽子这般贯穿始终、直接推动情节发展的细节,还包括那些隐微闪烁于字里行间却“带着电”的细节。
《战争与和平》里的一幕,皮埃尔被法军俘虏,即将面临枪毙,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十八岁的瘦削男孩,被蒙着眼睛,但是就在行刑前,“他整了整后脑勺的结,让它稍微舒服一点”。这个带电的细节击中了詹姆斯·伍德,好像是被“闪电点着了一样”,他感兴趣于“托尔斯泰这位决定论者”对这个看似“诡秘无意义”的动作所设定的意图:男孩在临死前去拨弄眼罩,“是在行使自由的最甜蜜犒赏呢,还是在对那个不舒服的结做出无奈的反应?无论是哪一种方式,另一个人的绝对个人中心,必然给了自负的皮埃尔以启示。在这段经历之后,他对他人之间差异性的感知开始增强。那位男孩调整了他的蒙眼布然后死了;皮埃尔,形象地说,调整了蒙住自己眼睛的东西然后活了下去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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